話說葛大,喻氏夫婦,由喻氏胞弟說合了畢生姑給品連做童養媳。葛大夫婦很是歡喜。又見生姑十分聰明伶俐,可以幫助喻氏辦理家事,喻氏很是快活。誰知過了幾天,好事不常。葛大有一天,絕早起身,在店內做了一口豆腐,到了午間,午飯已過,葛大覺得身體睏倦,便在店內向桌上一伏,竟安然睡去。這時候正是深秋天氣,寒風凜凜。葛大睡在桌上,受了一陣涼風,打了一個寒噤,身上都露了栗膚。及至一忽醒來,覺得身上寒冷透骨,連打了幾個噴嚏,頓時有些頭目森森起來。知道受了寒氣,忙起身披上一件棉祆。當時也不以為意,到了晚間,卻覺得頭眩鼻塞,耳鳴目昏,四肢酸楚,坐立不住,便向喻氏說了,欲先去安睡。喻氏忙在葛大頭上一摸,卻是灸熱非凡,不禁吃了驚。慌忙到裡面把床上被褥鋪放就緒。向葛大道:「快些睡吧,你發熱呢,待我去買一服風寒疏散的藥,濃濃的煎了服下,蓋上被兒,出一身大汗,把風寒趕出,即便好了。不然,明天沒人作活計呢。」葛大點頭道:「正是。倘直是生起病來,誰人能作賣買呢,那就糟了。」說畢,忙忙的脫了衣服,睡將下去。
喻氏即把一床重被,同葛大蓋好。一面取了些錢,命品連快些出店,到街上錢寶生所開設的愛仁堂藥鋪,托錢寶生撮一服發汗風寒的藥料來,煎給葛大吞服。倉前地方,本是個市鎮。只有錢寶生開着家愛仁堂藥鋪,並沒有第二家藥店。那錢寶生,便是愛仁堂藥店的主人,也懂的一些醫理,常是同人家瞧瞧小病。所以倉前鎮上的人民,遇到了受了感冒、發熱起燒,也不請醫生診脈,只到愛仁堂去,向錢寶生討藥。今天喻氏見葛大發燒的甚是灸手,怕真的病倒,沒人可做賣買,便也忙忙的命品連到愛仁堂去,向錢寶生撮藥。品連領命。飛也似的去了。喻氏在家中,即在外面收拾了一回,開了店門。品連也拎了一服飲藥,走將回來。喻氏忙取過一個瓦罐,把藥放下,注了水在爐上煎了一回,煎得濃濃的八分一碗,端至床上,叫葛大道:「快把藥趁熱喝下,重重的出一身大汗,明天病便好哩。」葛大被喻氏叫起,欠起身子,將藥服下,依舊睡倒。喻氏即把被褥同葛大蓋和嚴密不透,自己收拾了杯盞,自到外面同品連、生站一齊吃過晚飯,三人一同收過殘肴,洗滌乾淨。喻氏即到房中,一瞧葛大,雙頰炙燒的似火一般的通紅,鼻寒氣重,在床上翻來覆去,低不安穩,知道病勢不輕,心中很是急着。便命品連、三姑,睡在外面。生姑在床下地上,鋪下草席被褥,睡在床下,萬一夜間有什麼事情,可以叫喚起來。生姑聽了,即把自己的被褥抱到裡面,鋪在地上,先自睡下。喻氏也胡亂的在葛大足旁睡了下去。聽的葛大漸漸的有些睡熟,喻氏忙碌了一天,身體很是睏倦,也朦朧睡去。
及至一覺醒來,見天色已是發了魚肚白色,忙坐起身來,瞧葛大,雙眼似開似閉,竟有些昏沉的模樣。喻氏心中,不禁亂跳,即把手在葛大頭上一摸,卻仍是炙手非常,並不退了寒熱,不覺焦急起來。知道今天葛大不能再起身操作,可是家中不能一天不做賣買,是個做一天吃一天的清貧人家。葛大平日,雖也略略有些積蓄,卻甚是細微,坐吃山空,萬萬不能支持。虧的昨天,制就的豆腐、百頁等物,還剩下不少,自己同品連,隨了葛大,也學得些做豆腐的手藝。今天葛大就不起身,自己同品連、生姑三人,也可免強支持賣買。不過倘是葛大有了半月十天,病體不好,那就應付不來的了。當下喻氏忙忙起身,叫醒了品連。生姑,一同起來,開店做買賣。三姑這時,也已醒了,只坐在一旁呆看。喻氏忙了半晌,聽的裡面葛大叫道:「品連,快取杯茶我喝吶,」品連聽了,忙答應一聲,在茶壺內倒了一杯熱茶,送到裡面。喻氏也走到裡面問道:「怎麼樣了?」葛大道:「不行呢,頭痛的很。」喻氏一望葛大,見他面上依舊緋紅的如火烘一般,知道尚是燒得厲害,即向葛大道:「今天請個大夫來瞧瞧吧。我看你的病是不輕呢。」葛大聽的,嘆了一口道:「我們這般人家,做一天吃一天的,難道還能化錢服藥不成?我想捱兩天總能好的,別多化了冤枉錢,我又不能起來做賣買,沒有了錢,連飯都要沒有得吃哩,還說什麼請大夫服藥呢?」說罷,雙目之中,竟落下淚來,嗚咽個不住。喻氏忙安慰道:「你別這麼了,自己身體要緊,話不是這樣說的。家中全仗着你一人做賣買過活,我是一個女人家,怎能支持門面,品連又小,生姑比了品連又小几歲,人卻伶俐,也是個女孩子呀,只能幫着我做些煮飯洗衣等家事。應付做賣買越發的不成功的。三姑這傻子,愈其是不用說了,呆的這般情形,連米麥都分別不出的,還說什麼別的事情。你倘是有個三長兩短,叫我怎麼辦呢?」說著也不覺嗚咽起來。又暗聲道:「你快些別悲傷,請大夫來瞧瞧是正經。身體好了,多做些賣買,不強似病在床上,不能開店了嗎?」葛大聽了,只是搖頭。
喻氏也不管他。出去外面叫過品連,到街上去請大夫。品連領命飛也似的去了。喻氏自在家中,整理家事,命三姑看守門戶。生姑在裡面,瞧着葛大,可要什麼茶水,服侍葛大。不一刻,品連回來,已請下了大夫。到了午後,大夫到來,喻氏接迎進去,坐在床旁,喻氏先把葛大昨天白天受了風寒,晚間得了病症的話,細細向大夫說明,大夫聽了,便向葛大面上望了望氣色,取過幾本舊書,枕了葛大手腕,靜心診脈。診過之後,又瞧了瞧葛大舌苔。瞧畢之後,不禁皺眉着臉,只是搖頭。喻氏見了,知道病勢沉重,忙問道:「大夫,這病還不要緊嗎?」大夫道:「這病乃是由食滯夾風寒而起,平時總是很貪涼爽。在夏季內受足了風寒,又加着積滯辛苦,昨天藉著受些秋氣尖風,遂一發不可收拾,已轉入傷寒之症。病勢很是鄭重,目下快些調理,或者還不要緊。」說畢,立起身來,走到桌邊坐下。生姑早把紙筆墨硯預備舒齊。大夫即坐下開寫藥方,喻氏取錢打發了看封,仍到裡面。大夫開下藥方,自出門去。
喻氏、品連一同送過,忙把藥方交給品連,到愛仁堂去抓藥。抓來之後,即趕忙把藥煎好,送到床邊,扶起葛大,趁熱喝下。葛大仍舊睡好,喻氏把被褥蓋好。一天過後,明天早上,喻氏起身之時,忙先一瞧葛大,卻仍是炙手異常,病勢很是沉重。比較了昨天,有增無減。雙頰之上,燒的如紅露一般。上下嘴唇,竟已發了焦紫顏色,只嚷着要茶喝。喻氏心中,十分着急。這天的店,也無心再開,只忙着料理葛大病症。無奈葛大的病症,每天只是有增無減,服下的湯藥,渾如石沉大海,一些兒功效沒有,把喻氏急得一籌莫展。品連、生姑,也都愁眉不舒。連三姑這般的傻子,也只獃獃地望着葛大,一言不發,只聽得床上葛大不住的呻吟,喻氏瞧着葛大病勢情形不好,暗想自己是個女流之輩,平日全仗了葛大,每天開店做些賣買,方可苦度光陰。到如今葛大一病這般的幾天。葛大從前辛勤刻苦,略略存的一些款項,已被葛大病中用得一乾二淨。並且這幾天醫藥費,已由典質而來。萬一的葛大有什麼變故,自己一人如何可以支持。想到這裡,心中益發的難受起來。忙打定主意,喚品連道:「品連,快到你舅舅家中,請舅舅到來,我有事請商議呢。」品連平日年紀雖小,常是隨着喻氏到敬天家中,所以倒認的路途。聽的母親吩咐,忙答應一聲,到房中換了一件乾淨短衫,慌忙出去,飛也似的向敬天家中去了。喻氏在家中,悶悶的坐在葛大床邊。
約有半個時辰。聽的外面敬天叫道:「怎地姐丈有了病呢,姐姐怎不早命品連到我家中來叫我呢?」話猶未畢,敬雲早自外面匆匆走入,品連隨在後面。喻氏見敬天到來,嗚咽道:「兄弟,你瞧你姐丈,病到這般光景,萬一有一個不測之處,叫你姐姐怎麼過呢?」敬天一面走到葛大床前,向葛大細細觀看,一面向喻氏道:「姐姐,且別悲傷。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吉人自有天相,不久自然就好,快請大夫要緊。」喻氏道:「正是呢。這幾天請了大夫,診脈服藥。可是服下藥去,一些兒效驗也沒有,我們家中。都靠着做買賣生意,才有些飯吃,如今你姐丈一病了這許多日期,每天又得請大夫撮藥,那一件不要化錢,又不能開店賺錢。把你姐丈沒有生病的時候,每天節省下的一些,早花個精光。這幾天還虧是典了些衣服,方能請個大夫。這般下去,怎生得了呢?倘是你姐丈得些什麼,那越發的沒法料理哩。」說到這裡,雙目之中,兩行清淚,早向下直掛,聲音也變成了泣不成聲,敬天聽了,心中很是悲傷,便把葛大面上細細一看,見葛大面色,已枯白的一些血色沒有,又帶着一般黑氣,雙目下陷,兩顴削縮,上下嘴唇,都燒的焦黑顏,已是瘦的不成模樣,知道病勢非輕。正欲回身向喻氏商議,恰巧葛大這時,猛一睜眼,見敬天立在床邊,便點了點頭,帶着喘道:「兄弟,你來了嗎?我卻不成了。你姐姐同你外甥,都要你照顧些,我死了也感激兄弟的大恩。」說畢,痰氣上涌,忙伸手向喻氏要茶。一雙枯手,卻瘦得似鳥爪一般,只抖個不住。敬天瞧了,心中忍不住一酸,雙目中的悲淚,禁不住流將下來。又怕葛大看了傷心,反添了病症,忙把手帕抹過,低聲道:「姐丈何必這般的傷心。只要請個好大夫來,服下藥去,自然病就好哩。」喻氏這時已取上茶來,端到葛大口邊。葛大喝了一口,點頭道:「但願如此,可是不中用的了。兄弟,可得瞧同胞面上,你姐姐總要你照應。」敬天一面安慰葛大,一面向喻氏道:「姐姐,這幾天請的是誰來瞧病呢?開下了什麼藥方?」喻氏即在床前抽屈之中,取出了藥方,給敬天觀看。敬天看了,知道是傷寒重症。藥方上的藥案,開得十分兇險。又瞧見葛大病體,知道很是厲害,心中也很着急,便向喻氏道:「姐姐,如今也別說旁的,開店做賣買,那自然是不成功的了。姐丈病症既然這般的沉重,趕緊的找個好大夫瞧瞧。病好之後,方能再做生意。不然這般的拖延下來,越發的不好呢。」喻氏道:「話是不錯的。只是兄弟你知道的,似你姐丈這般光景,請幾個普通大夫,撮藥等病中費用,已是很難的了,怎能去找好大夫呢?那裡來的錢呀?」說著,不覺又嗚咽起來。敬天忙道:「姐姐,且別悲傷,這不是哭的事情。我的家景,也不大好,不然,這一些些還用說的嗎?如今這樣吧,我先借十塊錢給姐姐,請大夫要緊。姐丈好後,再還我就是。」喻氏點頭道:「兄弟的景況,我也知道的。可是如今是沒法的事,只能這般的了。待你姐丈病好之後,再歸還吧。」敬天道:「姐姐這倒沒有什麼,彼此都是至親,也無用客氣什麼。誰沒有困難的日子呢?」當下即在腰兜內取出了十塊雪也似的大洋,交給喻氏,喻氏收過,敬天又安慰了一回喻氏同葛大,又向生姑道:「生姑,前天你母親託人寄信來說,停幾天要來瞧你哩。」生姑本很想念母親,聽敬天這般說法,心中甚喜,便點了一點頭道:「姨夫,母親來了,千萬請他老人家來瞧俺,俺正想念呢。」敬天道:「那是自然,我還有些事呢?你在這裡,好好侍奉你家公婆。」生姑連忙答應。敬天即起身告辭。
喻氏送了幾步,自進房去,忙又喚品連去請大夫,同葛大診病服藥。無奈葛大病體沉重非凡,服下藥去,依然一些效驗沒有,反越發的加重起來。過了兩天,竟是人事不知,口中只說囈語。喻氏慌了手腳,知道不好,同品連、生姑、三姑四人,盡夜衣不解帶的侍奉湯藥,家中錢又困難,敬天的十塊錢也用的差不多了。喻氏等四人,已累的惟悴不堪。又過了一天,喻氏見葛大的模樣,不似可以好的了。大夫又來診病,也只是搖頭,連藥方也不肯開下,長嘆走了。喻氏知道沒有挽救希望,心中悲哀,自不必說,雙目之中,只流着眼淚。暗想家中,已是一錢沒有,倘是葛大橫將下來,一切後事費用,怎生的了?忙命品連,去請敬天到來商議。敬天聽的葛大將要不好,忙同了妻子王氏,隨着品連趕到喻家,喻氏一見,早忍不住痛哭起來,向敬大道:「兄弟,這怎麼好呢?人是瞧上去不中用的了。可是萬一的橫將下來,家中一些沒有,如何得了?」敬天也覺悲傷,一面止住了喻氏哭泣,一面走到床前,一看葛大,已是雙目昏花,只是胡叫亂說。一口牙齒,也燒的如焦炭一般,欲知葛大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